栀南

「感谢读到这里!」

「合欢」

CP:赤黑。

过年前《印记》完售,感谢各位小天使们w。释出本内新作一篇混更【。

另两篇《镜花》和《水月》自觉尚有不足,是否释出再待考量。

再次感谢!元宵节快乐。


=


「合欢」



壹.


我有时候会怀疑,决定来到迢迢之外的欧洲陆地上留学,车马劳顿,是否真的是明智之选。这里目前为止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是许多人道听途说来的浪漫典雅。毕竟于我而言,一个食物不合口味,轻小说购入不便的地方,评价总不会太好。

日本是日本人活腻了的地方,欧洲是欧洲人活腻了的地方。在这里待得久了,终于连最初的一点儿新鲜的好奇感都磨得干净。哥特式的尖顶看多了便也不过如此,高挑女人们的金色卷发看多了也不过如此。每一天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无趣得雷同。我唯一的消遣是周末的清晨,在广场的空地扔下我的画箱,搁起我的画板,日光好的时候蘸点儿颜料描下塞纳河上的景,有兴趣的时候削几支长铅笔给路过的年青人画张潦潦草草的速写,不甚介意地收下一欧,有时候两欧。

如果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袜子一长一短的马虎小孩,或者错把烟屁股点着了的中年男人,我会画下来带给我的老师看。

嗯,是那个该要称作我的老师的,奇怪的老先生。

赤司征十郎。


我身边会画画的人,大都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名气响亮,红极一时,后来年岁大了,作品越来越少,使他鲜少出现在别人口中,然而沉淀过后日益精湛的画技,却让他的画作越来越有分量。他为人很是低调,不愿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也很少与外界交往。在第一次拜访他之前,我仅见过数十年前他年轻时的照片,西装得体,眉目间掺匀了慧质和傲气。青年透着高贵的气质和睥睨的姿态,再结合起他绝伦的作品,令人不由自主地敬而远之。有着足够资本支撑的骄傲最为不可接近,大抵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我初见他时,极不适应的原因。

我初次拜访他,是在一个枯叶铺地,空气泛凉的深秋。原本教我的老师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先生,他将我引荐到赤司征十郎面前。我看着他们互相致意,用好听的语调说些寒暄的客套话,似乎是多年的旧识。然后我们在客厅的欧式沙发上坐下来,面前放着一杯日本茶。

赤司征十郎十分平淡地接待了我们,看不出欢迎的样子,也并无排斥的样子。我尽量规矩地端坐着,毕竟登门前我的老师千叮万嘱。而赤司征十郎坐在对面,听我的老师向赤司介绍着我,偶尔回应几声。

我在这几句话的间隙里悄悄打量了这间屋子。屋子不非常大,但供一人独居也已算宽敞,装潢已经显出了历经多年的老旧,但仍看得出多年以前屋主的用心。房间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体贴地照料到,柜子上铺着绸布,角落里置有摆设。并没有使用墙纸,但每一面墙壁都用了温暖的颜色周到地粉刷。

而屋子的主人,正倚靠在沙发里静静地听。他穿着裁剪精致的定制西装,却无法从他身上找出一丝尖锐的意味。他已经苍老了,全身的棱角都好像融进了身周的空气里,销声匿迹。皱纹在他脸上刻印出一幅线条画,但他并不理睬,眉宇间有一些淡漠,还有一些坦然。

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极不适应的原因,无非是由于眼前的一切和我印象中的相片大相径庭。赤司征十郎并不光彩照人,也并非居高临下。他坐在我对面,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黛千寻。」德高望重的赤司征十郎先生突然开了口,用日语喊了我的名字。

「是。」我回答。我的老师也搁下了茶杯。

「我看过你的画,画得不错。」赤司征十郎轻描淡写地接了下去。

「谢谢。」我说。

「你有自己的风格,这很难得。处理一些不起眼的事物的方式非常独特,我挺喜欢。」

「……谢谢。」我重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

沉默了一下,那老人突然发出了笑声,意外地爽朗。他的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眯了眯,我猜他今天大概心情不错。

这就是我和赤司征十郎第一次的对话,无论过程是否有些莫名其妙,不变的结果是,他从那一天起,成为了我新的老师。




贰.


从那之后,除去原本的安排以外,定期拜访赤司征十郎也成了我的固定日程之一。我和他的相处平淡如水,始终保持在师生关系上的礼貌。他点评指正我的画作的时候,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对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想法甚多。但仔细想想,的确多有点睛之笔,时间久了,我对他还是生出不多不少的一点儿尊敬之心来。

有时他提了些修改建议之后,我就待在他的屋子里画上一个早晨、一个下午、或者一整天。赤司征十郎非常慷慨地允许我进入他的画室——就是他卧室边上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很大,大概是这屋子里最大的一间,里面整理得井井有条,画板在地上堆了不少,在墙上也挂了不少。有些被厚厚的黑布蒙着,有些颜色才只上到一半,有些甚至是看不明所以然的几笔。

我就在这房间里拣了个角落,继续我的涂涂抹抹。画室的一侧是落地窗户,及地窗帘却常常拉没,但有时候阳光不错,我更愿意把它拉开。太阳的橙黄给人以暖意,不管能否触及温度,都是一种令人惬意的舒服。而透过落地窗望出去,恰是赤司宅的庭院。庭院布局别致,用好看的围栏围起,只是干裂的泥土里什么也没有种植,铺好的地板上什么也没有摆置。整个庭院都给人以荒芜而贫瘠之感,和暖人的阳光极不相称。

我曾经以为这归因于老人的懒惰,赤司征十郎的确是很多事情都嫌麻烦的性格,但偶尔他也是愿意在客厅的花瓶里插一束花儿的。好奇心使然,一次休息时,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赤司老师,为什么不在庭院里种些东西呢?」糟蹋了这好好的一块儿地方。

赤司征十郎正在翻一本不知道哪里淘来的书页残破的旧书,听了我的问话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愣怔,然后他带着些怀念的味道笑了起来。

「我爱人以前经常种的。」他说,「我对花草这些东西照顾不来,总是弄得很糟,我爱人就不许我插手照料了。」

「虽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总觉得那是他的地方,我不能擅作主张。」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起早就磨圆滑了的书角,眼睛已经没在看我了。我猜他是陷入了回忆中去,也再没有插话。赤司提到的「爱人」,现在已经不在这间屋子里了,也许是早就分别,也许是病了死了,无论怎样,都不适合多嘴再问,我就又把视线投向了被阳光覆盖着的,庭院里荒凉的花坛中去。


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来解释前因,这才刚要说到重点。我在赤司征十郎那里学到了些什么,都不是我现在想说的故事。我想说的,便是赤司所提到的,他的爱人。

在那次对话过后,除了画画的事情之外,我和赤司征十郎之间有了第二个话题。「我爱人」这个词汇开始在赤司的口中频频出现,我原来想要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但赤司还是单方面地津津乐道,没什么要避讳的意思。

比如说,来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发现了他的一些特别的习惯,诸如每周日要去街角的甜品店买一块儿蛋糕吃。大多数时候他会选择店主的本周推荐,要是推荐甜品里有他不爱吃的东西,他就买一份香草慕斯。他家里的餐桌挺小,他会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用小银匙子慢吞吞地吃完,然后慢吞吞地起身进厨房收拾。

「赤司老师喜欢吃甜食啊……」我随口问了一句。

赤司征十郎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又是答非所问。

「我爱人喜欢吃。」

……

再比如,我们偶尔会谈及日本,不免会带上些许怀念和思乡之情。我尚且不说,赤司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已经生活多年了,似乎很少回去,提到故乡,他的情绪有些复杂。

「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很想念日本的啊。」他说。

「那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

他皱了皱眉。

「……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嘛。何况现在,我家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当初又是怎么下定决心离开日本的呢?」我稍微转移了话题。

「我爱人鼓励我来的,」提到这个,他又开心起来了,「本来离开日本要与他分隔两地,我是不愿意的。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觉得画在哪儿都一样可以画,但他不允许。后来没过多久,他跟我说,他和我一起来。」

「……您爱人很爱您。」我说。

「……是的。」赤司征十郎放低了声音,「我也很爱他。」

……

这样的「比如」有太多太多。他似乎把我当做了一个可靠的倾诉者,可以稍微泄露他与爱人之间的感情。不管我是否愿意,这样的故事我已经积攒了不少。我知道他们刚来法国的时候过得很不容易,挺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之后,他们一起买下了这栋房子,每一面墙壁都是他们自己动手粉刷的,每一样家具都是他们一同精心挑选的。过了这么多年,爱人离去,赤司征十郎对一切室内装潢也都是尽力维护,不曾做什么改变。

我还知道,他的爱人是他国中时候的同学,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感情拉扯,他们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水到渠成。唯一做过能算得上轰轰烈烈的事,大概就是一起漂洋过海这一件了。他的爱人喜欢看书,年轻的时候也发表过一些文章,占据着某份报纸的某个角落。后来他找了非常普通的工作,与世无争,尽自己所能全心扶持着赤司征十郎。

这些都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他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絮絮叨叨的,如数家珍。而本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的我,也许是觉得这份感情可贵而令人钦羡,竟然也都零零散散地记了下来。

这样的感情和我平日在轻小说中读到的不太相同,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评价。

「您真是非常喜欢那个人啊。」我只能对他这样说。

「我爱他。」赤司征十郎回应。

 「……我爱他。」他半合上了眼睛,重复着同样的句子喃喃自语。




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也算是完成了几幅还算像样的画作。赤司征十郎也一如往常,拒绝大部分出席的邀约,过着平凡单调的日子,并且乐在其中。他看起来像一个不能更普通的普通人,除了谈及画画和他爱人的话题时。谈及画画的时候,他并不衰老的口舌和脑袋能为人指点迷津。而谈及爱人的时候,他已经衰老的眼底会泛起一些清亮的光,热恋使他显得无比年轻。

这一切都在循环发生,没什么不同。

变化始于一个枯叶铺地,空气泛凉的深秋。这一天我按照惯例拜访赤司,他却并不在家。快到他家之前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一时回不来,让我先自己进去坐坐。我正走到门前,拧了门把,果然没锁。我搁下画具,口有些渴,茶壶里却没有盛水。我在厨房的流理台上找到一盒牛奶,已经喝掉了了一半,纸盒里留下的另一半明天就要到保质期。我用玻璃杯盛了,温一温喝掉,顺便读了读赤司搁在茶几上的报纸。

没什么有趣的新闻,百无聊赖地读到倒数第二篇的时候,赤司征十郎回来了。他穿着一套非常合身的黑色西装,一手握着一支拐杖,让人觉得他像个风度翩翩的老绅士。而他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甜品店的纸袋,我才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周日。

他冲我点点头,搁下了拐杖和纸袋,没什么表情。

「下午好,赤司老师。」我说。

「嗯。」

「上次说要修改的地方已经完成了,来给您看一看。」

「嗯。」

「呃……我喝了厨房里的牛奶。」

「嗯。」

他心情不好,我想。

给他看了修改后的画稿,他似乎没什么意见。询问能不能进画室继续工作,也同样得到一个淡淡的「嗯」字。我在心里努努嘴耸耸肩,钻进房间里。

我待在我一贯喜欢的角落里,刚安静没多久,赤司征十郎推门而入了。他挑了个画架坐下来,绷好画布,一声不吭地开始往上刷底料,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有些惊讶,因为他今天奇怪的态度,也因为我从不曾看见他在我面前画过画。我莫名地有些不安,出声喊他。

「赤司老师?」

回答我的是沉默。老人并不理睬我,他在仔细地涂抹底料,一层干了再一层。他的表情显出一种严肃的专注,令人不敢接近。

过了一小会儿,也许是刷完了最后一层,赤司简单收拾了涂料,静静地坐着等它干。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搁下画笔走到他身边去。赤司征十郎依旧不看我,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块空白的画布,又也许是在盯着即将在画布上出现的东西。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的脸色并不太好,年迈松弛的眼窝泛着一些浅浅的青色,可能是前一晚没有睡好。他换下了西装,穿上十分随意的家居服,扎了围裙,像是一副要去上战场的行头,但他看起来是个相当疲惫的战士。

「您还好吗?您看起来很累。」我说。

我依然没有得到回音。但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今天去给他扫墓了。」赤司说。

「这样啊……」我迅速理解到这是指他常挂在嘴边的爱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原来是去世了。我想。不过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我难以想象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将这两个人分开。

「最近想了一些事……我没什么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抱歉。」赤司说。

「不、没事的。」我回答。

他还是在看着那张画布,目不转睛。

「所以您这是要……画那个人吗?」

赤司征十郎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又摇了摇头。

「我要画我自己,千寻。」他说。

说完这一句,画布上的涂料也差不多已经干透。他不再理会我,从旁拿起了一支炭条,手法娴熟地开始起稿。战士在挥舞他的战矛。

我退开了几步,回到我的角落里。这一个下午自然是过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赤司那边张望几眼。他一刻未停,布满皱纹的手指正在描绘他的内心。下午四时许,我询问他是否介意我拉开窗帘,他依旧不答,我觉得更可能是没有听见。于是我又一次自作主张,窗帘拉开的时候正逢夕阳开始西下,我看见意料之中的暖黄色,以及意料之中依旧荒芜的庭院。

太阳的光洒落进来,勾勒出老人的轮廓。他很老了,背脊却不曾弯曲,虽然骨骼已然呈现出年迈的姿态。日光嵌进他脸上的皱纹里,他的脸朝向画布,显出一种真挚而虔诚的神色。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原地愣了很久了。

直到日光落尽,我起身告辞,赤司都没有再同我说过一句话。我尽量放轻脚步从他身后经过,推开房门,看见客厅桌上的白瓷盘里装着他今天的例行蛋糕。这周又是香草慕斯,可看他忙碌的状态,不知道还能不能记起来吃。

我替他按亮了客厅的灯,回过身掩上门。




肆.


几日后我再一次造访时,是带了那么几分忐忑的。但这一次见到赤司,他已经回归到原来的样子,好像上次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白日一梦。但现实很快又给了个否定答案,这一日他又和我一起进入了画室,我在角落里坐下时,他也开始捣鼓箱子里的一堆油彩。

我心里总还有些介怀,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赤司征十郎倒是一副挺轻松的样子,一边调着颜色,一边还哼了几声听不出调子的曲儿。不过从画笔开始落上画布起,他就再也没出过声,又回到了那天庄重严肃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是画每一幅画都这么认真,还是画这一幅的时候特别认真。但无论怎样都好,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一个名望甚高的画家创作的全过程,呃,我是不是该算有点幸运?

在我专心致志地开起小差的时候,赤司征十郎突然往我这边飞快地瞥了一眼。

「集中精神。」他语气里带了点训斥的味道。

我这才重新开始了手上的动作,继而想到这几天太过在意这件事而无法专注作画,有些懊恼起来。不过还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对于那副被赤司形容为「他自己」的画,我也理所当然地抱有了期待。


我很快适应了新的画室氛围,也习惯了工作时一丝不苟的赤司征十郎。他的眼睛看向画布的时候,总是会露出锐利的光,而在看他自己的那幅画的时候,却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丝温情的意味来。他没有草草画就,而是精心琢磨。

这天我离开的时候,偷偷向那里看了一眼。画面已经初具雏形,和我猜测的一样,是一副人像。大体看得出轮廓,但还辨不清具体的模样。赤司选用的都是较为清浅的颜色,远远看过去,以为他在画一汪水。


从开始画那幅画开始,我总觉得赤司身上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可若要是细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幅画画了很久很久,正如所有杰出的作品一样。我曾经因为自己能亲眼看见赤司作画而感到窃喜,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并没有幸运到能看见赤司把它画完。这幅画的耗时比我所预想得还要长久,它具体完稿于哪年哪日,我并不知。

我留学的几年很快结束了,虽然也被人挽留,但我还是选择回到日本。虽然几年下来,我也渐渐发觉出这里的好,但果然我还是无法在一个食物不合口味、轻小说购入不便的地方长久地生活。我与所有带过我的导师、和我有些交情的同窗们告别,最后再是赤司征十郎。

我向他告别的那一天,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日本茶,如同我初次来拜访他时一样。他于我的意义有些不同,他是给了我谆谆教诲的老师,也是一个我难以忘怀的人生故事中的主人公。他作为一个长辈给我的指引,说得肉麻些,可能会让我受益终身。

我们面对面坐着晒太阳。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我说些客套话,或者表达可有可无的不舍。他静静地嘬着茶,把我留在他这里的画稿一页一页慢悠悠地翻看了一遍。看完的时候茶也见了底,他就搁下杯子,把那叠画纸递给我。

「好好画。」他说。

「嗯。」我应着。

沉默了片刻,他有些模糊地又说一句。

「谢谢你。」

「……谢谢您。」我说。


他谢过我的倾听,我谢过他的师恩。我搭乘上归乡的飞机,塞纳河的粼粼波光变得遥远了,广场上再不会有一个画着如此廉价速写的年轻人。

这一些都是我还是学生时代,意气风发时留下的记忆。


回国之后,工作前景一派不错的势头。曾经觉得社会人的身份令人讨厌,但我终究也到了成为社会人的年纪。好在食物和小说终于合了心意,算是极大的治愈和安慰。但我的老师,我那位因为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无法归乡的老师,和他那副没有完成的画作,还是时不时地让我记挂。

回忆起来,首先浮现在眼前的,就是赤司征十郎那一日在夕阳下作画时的神情。也许是因为我阅历单薄,也许是因为我还未遇见一个万分相爱的人,所以我在赤司身边看到了一切,却无法彻底理解。对于那样的深情,我也还无法想象。

要怀有何种心境,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我并不知晓。




伍.


我再一次收到赤司征十郎的联络,距离我离开法国,已经过去挺多年了。期间我偶尔也有往他家打过电话,汇报一下我近来的情况,寒暄之类的他不太说,我也不习惯,所以每次都只是寥寥数语。每一通电话都是我拨过去,从他那里收到来电,这还是头一回。

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夹杂了几声咳嗽。简言概括,赤司征十郎邀请我到法国待上几天。这个邀约来得非常突然也非常奇怪,虽然我的工作恰好不怎么紧张,但本能还是促使我婉言谢绝。于是赤司提出可以包揽我的食宿,然而我并不需要。之后他又提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原因怂恿我答应,反倒加强了我的戒心。

被一再拒绝后,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也觉得有些抱歉,拿着听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在我想要再一次道歉并承诺择日再登门拜访之时,赤司先一步打断了我。

「我的画画完了。」他说,「我想让你看看。」


他凭借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我在一日之后就背起了行囊。虽然没到性格寡淡的程度,但我自认还是个能够冷静处事的人。但这句话使我坐在呼啸而过的飞机上,以及久违地敲响赤司家的大门时,内心的期待和兴奋交织起来欢欣雀跃,如同擂鼓。

门开的时候发出「吱嘎」一声,似乎比我离开之前更加老旧了。而给我开门的那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儿去,电话里还不太能听出他声音的变化,直到此刻我与他确确实实地见了面,才发现他比我离开之前,苍老了许多许多。

这张脸让我的内心寂静下来,对岁月瞬间充满了敬重和畏惧。赤司征十郎很老了,他在指导我的那几年就已经上了年纪,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松弛的皮肤篡改了他曾经饱和的面容,染上风霜的头发几乎已经完全盖过原来的赤红。也许是为了迎接我,他又一丝不苟地穿上了西装,但他已经无法像多年前那样,把衣服穿得合身而挺拔了。他不再像一个老绅士那样风度翩翩,精美的衣装看起来也仅仅是虚张声势。他老了,我对自己说,却无法说服自己。

「老师……」我开口喊他。

他笑了笑,侧身把我让进屋去,大门关上的时候又是「吱嘎」一声。我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引我走进收拾妥帖的客房,帮着我安置行李。他行走的速度非常缓慢,没有人再会相信他曾经雷厉风行。过了不久,又有人敲门,是附近的餐馆送来赤司预定的晚餐。

这也是我头一次坐上赤司家的饭桌,面对这样的赤司征十郎,我有些局促,只得默默地重复着咀嚼和进食的动作。赤司吃饭的速度也变得非常缓慢,有时候吃了几口,还要咳嗽几声。

「您还好吗?」我问他。

「没事,染了点儿风寒。」他回答。

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也彻底打散了我来时的热情。饭后他关照我随意使用屋子里的东西,过了不久就去睡了,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睡得很早。我洗漱之后也很早睡下,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我感受到内心的触动,却无法得到什么解答。最后长途飞行的困顿击溃了一切,将我拉扯进黑甜的睡眠。


这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赤司征十郎对他那幅画都只字未提。我也不太敢问,只好用闲暇的时间去看望了一些导师和友人,也去看了看我曾经消磨掉一个又一个下午的广场,聊表怀旧。现在想来,还是当初的那几年算得上人生中的好时光,但韶华易逝,虽然塞纳河依旧流淌,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我回到赤司宅的时候,看见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正要敲赤司的门。她穿着朴素的裙子,头发卷得自然而可爱,走上门前的台阶时熟门熟路,似乎经常来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咦?」她似乎没料到会被搭话,面露些许惊讶,但却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

「你是谁?」她问。

我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赤司征十郎已经打开了门。

「赤司先生。」女孩儿亲切地喊。

「下午好。」赤司说。他笑得和蔼,一边从女孩儿手中接过一个纸袋,一边递给她一些零钱。

「这个人是谁?」女孩儿看了看我。

「我的学生。」赤司答。

「原来如此。你好!」她对我咧开一个笑容。

「你好。」我欠了欠身。

女孩儿打完招呼,很快就告辞。我进屋换鞋的空当,赤司征十郎已经走向了厨房。

「你到餐桌那儿坐一会儿。」他边走边说。

于是我只好在餐桌边上规规矩矩地坐着。赤司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个白瓷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块香草慕斯。他端盘子的手不是太稳,我伸手想要帮他接过,他摇头表示不必。他坐到他一贯的位置上,用小银匙子开始进食。

今天是周日,我想。

他吃得依旧很慢,嘴唇皱在一起。他一边吃一边告诉我,那女孩儿是街角那家甜品店店主的女儿。他觉得出门买东西有些不便,就要求了外送服务。而每周一次的见面频率,也让他和这小女孩儿很是相熟。

「她第一次给我送甜品的时候,才只有这么点儿大哪。」赤司伸手在身旁的空气里比划了一下。

「是啊,这可过去好多年了。」我说。

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认真地品尝着眼前的甜点。他的注意力似乎无法同时集中在多件事情上,只好一件一件来。

吃完最后一口,他把银匙搁在盘子边上,却没有回厨房收拾。他抬头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时间久到让我有些不自在。这一段注视之后,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去看看我的画吧。」他说。


推开画室的门时,我的心脏又一次收紧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当年经常坐的小角落,然后立刻找到了他的画板,我记得是哪一块。

画板上盖着深色的绒布,赤司征十郎伸手去把它掀开。他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好像对待一件易碎品。他的手有一些颤抖,指甲缝里是已经洗不掉的颜料。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但并不是一双太好看的手。

但那双手揭开的,是一副太好看的画。

和我记忆中的雏形一样,那是一副人像。画面中是一个容貌端丽的东方少年,衬衫外面披着一件针织外套,领带十分仔细地打好。他的肤色白皙,薄唇如樱,头发和眼瞳都是一汪水。他坐在一个花木繁茂的庭院中,读到一半的书搁在膝盖上,像是阅读中刚刚被人打断。但他并不恼,而是抬起了头,满眼笑意地向画面外头看。

画家的手巧夺天工,我看过无数油画,其中不乏优秀的杰作,却没有一副人像如这一幅一样栩栩如生。

那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恋的光,和赤司征十郎一模一样。

我看到了伟大的技艺,我看到了惊世之作。

我看到跨越了性别的美丽,和跨越了时空的爱。


任何的评论都像是亵渎,我几乎无法思考,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看起来一定非常蠢。无数个我从赤司征十郎口中听到的关于他的爱人的故事从我记忆的深处翻滚而出。我看向赤司,而他正在看着他的画,唇边是我未曾见过的笑容。

这个重复着麻木生活的老人,与他的爱人视线交汇,终于鲜活起来。

「……这是您的爱人。」我说。

他从画里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这是我。」他说。

「他就是我。」

「我们是不同的个体,但我们相互依存。他就是我,千寻,他是我的一部分。」

赤司征十郎看着我,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用力点头作为回应,然后他释然地笑了,伸出手摩挲着画中少年的面颊。

「现在你想去把窗帘拉开吗?」




陆.


我在赤司家的小住,结果比我想象中还要久。那天之后,赤司征十郎把那幅画取出来,挂在了客厅里。常常对着它出神,一坐就是许久。

虽然是客人,我却担起了做饭的职责。要是对象换做赤司征十郎以外的他人,我才不会这样委屈自己。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老人,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过苛刻。

那一天之后,他几乎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他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去叫醒他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最后一点儿红色终于从他的发间彻底消失了,素淡的银白与他这个人极不相称。他不再穿西装了,而是用针织衫和毛衣把自己包裹得非常厚实。他总是坐在客厅靠窗的那张摇椅上,摇椅晃着晃着,让我偶尔觉得他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他清醒的时候,要么是在看那副画,要么会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时候他会接到一些电话,但是他的回应依旧是拒绝之词,也不允许任何人上门看他。他也不再订甜品店的外卖,因为他根本吃不完一块儿慕斯蛋糕。他吃得越来越少,就像他呼吸得越来越浅一样。

我们闲聊的内容,大多也和他的爱人,和那位少年有关,只有谈论这些的时候,老人看起来会比较开心。他又开始对我说一些他们之间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国中初识,也会论及同居之后。有些故事我从未听过,有些故事他已经重复了好多遍。这段日子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好脾气的时候,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耐心至此。

「您爱人很漂亮。」我说。

「是啊。」赤司征十郎很开心的样子,但笑意闪烁了两下,又变得忧伤起来。

「只是可惜啊,看不得美人迟暮。」他轻轻地叹息。


这样的日子像温吞的水,不知道淌了多久。赤司征十郎再也没有醒来的那一天,他本在摇椅上小憩,膝上盖着那条他最常用的、被磨得有些毛糙了的毛毯。他依旧面朝着他的画像,眼睛闭一会儿,半睁一会儿。

我开门倾倒垃圾,看见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熟悉的纸袋。我想了想还是把它拿了进来,用白瓷盘装好,搁在他手边的小茶几上。

「赤司老师。」我喊他。

他沐浴在温煦的日光中,被画中的少年注视着,没有回答我。


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三个秋日。枯叶铺地,空气泛凉。

赤司征十郎没有子嗣,葬礼的一切都由我打点,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到」了赤司征十郎口中的「爱人」。赤司多年以前就为他们选好了合葬的墓穴,墓碑上的一半已经刻了名字,叫黑子哲也。而赤司的骨灰盒也终于被放进去,填满了另外一半。

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在墓前放下一支素色的花。他们沉默着送行,带着哀婉和唏嘘。

他们前来,他们离开。再没有人见过那幅画,也没有人见过画中的蓝发少年。

我想起某一个傍晚,赤司征十郎倚在摇椅上,低声喃喃,不知道是睡着了没有。

他说,把我和这幅画葬在一起吧。


我立在一边,看着大理石墓碑上浅浅地刻着一句:

「我终于得以完整。」


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终.


我年轻的时候,读的大多数是些杂七杂八的轻小说。当然,就算多年过去,我也没有消减对它们的爱。但是与此同时,也开始阅读一些别的书籍。

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距离我的老师辞世,也过去不少年月了。

「我爱你就像岩石般无时无刻不存在,这爱并不是一种乐趣,而是我的一部分,正如你永是我的一部分。」

我还是没有像我的老师那样,足够幸运能遇见相爱如斯的恋人,但也总算对他的话有了几分理解。我常常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谈及爱人时,眼底泛起的清亮的光。

时间终于给了他成全。他们得以在包容一切的大地中相拥而眠,合整而欢。





「合欢」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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